沉重的肉身

在非洲草原，群居动物如斑马羚羊等在面对狮虎攻击时，最安全的地方是群体的中心，如果他们处在安全地带，动物们多半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，只有当身边有同伴受到攻击而轰然倒下时，才会悚然一惊，打点起全部精神，思谋万全之策，奋力再往群体中心挤动。

其实人也差不多，在安全的人群里，一味高乐，以为有挥霍不完的本钱。但是，生命其实是脆弱的，沉重的肉身禁不起轻轻一碰轻轻一击就会轰然倒下。当身边有亲人同事熟人中招后，才会遽然一惊，关心自己的健康，才会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锻炼，自己在电脑前坐得太久，自己一直忙忙碌碌，很久没有在自然之中放飞自己，另外，自己的饮食不够健康……原来自己一直在自我“摧残”，原来自己并没有领会珍视生命的深意。

越是年纪大的人，越是注重锻炼，越是注重单位一年一度的身体检查。因为他们知道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，没有身体，万事皆休。他们明白，一位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，他是没有精神去注意别的，他的世界所有的只是疾病，他的身心都会陷入难以恢复的虚弱状态。

相反，年轻人却不太在意这些。年轻人如此，一是因为年轻，以为有资本，“富于春秋”，一位日子长着呢，一切生老病死都离自己太远；一是缺少岁月的摔打，对生命的理解还比较肤浅，不懂得珍视生命，不理解身体所联接着的内涵，以为青春无敌。

而我已进中年，原先的一些乐观不见了，对身体的些微变化，变得敏感了。所以这次单位体检我比往年重视的多。我脑海里时时想起我父亲以前身体不好却一直坚持锻炼的点点滴滴，想起他喜欢在田野不停的转悠，喜欢早起去村后树林漫步，然而大病来时，匆匆撒手人寰。此时我感觉到，一个健康的身体是多么重要。

对于健康，对于身体，对于肉身，我最近忽然想得多了起来，是因为人到中年了吗？

我们的文化，重视灵多于重视肉，主张心灵至上。“杀身成仁，舍生取义”的要义如斯，“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”亦如斯，反对贪生怕死，推重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。更不用说，自宋明理学大兴后，对人性人身的极大漠视与摧残，所谓“存天理灭人欲”。 鲁迅在《狂人日记》里通过狂人之眼、狂人之言指出，中国历史满篇都写着“吃人”二字。

佛教认为，人身是地水火风“四大”假合而成的，虚幻不实，污秽不净，不值得贪恋，故喻之为“臭皮囊”。清代王世禛在《池北偶谈·谈异四·善庆庵老僧》记载“老僧遂升座而寂，壁间留偈云：者个臭皮袋，撇下无挂碍。洪炉烈焰中，明月清风在。”西方的宗教也是这样，圣经称我们世上的父亲为“生身之父”，称造物主为“万灵之父”。所以，那些肯悔改归向神的人，因着信靠神的儿子耶稣基督，得称为神的儿女，及至死后他们的灵魂离开了身体，就可以返回天家，即天堂去。那些不肯悔改，一味犯罪，认魔鬼为父的人，死后只能与魔鬼一同下到地狱永火去受苦。也不用说西方中世纪十字架下有多少冤魂。

当然历史是矛盾的、复杂的，历史的另一极端是很多帝王与高人却一直想通过修炼而长生不老。秦始皇好神仙，于是琅琊方士徐福向秦始皇上书，言海中有三神山，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。秦始皇听信徐福所言，遣徐福率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。宋朝皇帝好黄老之术，虽然西北边境烽火不断,但赵氏皇室对於追求虚无飘渺,长生不老,得道成仙的狂热二百多年来依旧不减丝毫。也许他们要的只是千秋万代的称王称帝，并不是懂得生命的可贵，或者只是懂得自己的生命的可贵，而对于天下万民则可漠视不理，视万民如刍狗。

但是，历史毕竟是进步的。在西方，在奥林匹斯山下，希腊文明推崇身体的健康与灵魂的健全，这种精神，被发扬光大，经历了文艺复兴之后的西方“以人为本”的理念真正深入了人心，上帝死了，一切神坛都被砸碎了。

我现在渐次明白了一点：一切的繁华和文明都附着在这具沉重的肉身上，所有的理想、激情、艺术、思想都在肉身上生长。这沉重的肉身是这个社会核心和本质，是一切历史的根源。

我也有幸，生活在一个灵肉并重的时代。沉重肉身，越健康越轻盈，越健康越美丽，越健康越有激情，越健康越有深度。一切如花朵的美好都深植于此。